一老奴没有通禀就掀帘进了书房,轻脚径直走向窗口的书案,轻咳一声,向正在凝神观书的一位少年郎一欠身,轻声说道:“郎君,门外有行游僧师徒三人叩门拜访,却未通报所来何事。”
少年郎听言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哦,原来是于老丈。”
这于老丈侍奉过祖父、父亲两代,更从小照看自己长大,乃是家中的忠慈老仆人。少年郎站起身来,略一沉吟,随即吩咐道:“既是出家人到访,想必定有指教。烦于老丈先请那高僧师徒去正堂奉茶,某随后便到。”
于老丈听命拱手正要转身离去,一抬眼,看到自己清早端来的茶点还是原封未动,不由得有些心疼少主人,面露慈祥的又再劝道:“郎君,书看得累了,先用些茶点吧,莫要……”
少年郎闻言心中一暖,面含轻笑,摆了摆手。
于老丈知道自己少主人的脾气,也没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
这少年郎名唤魏徴,乃是邢州巨鹿魏家的当代家主,时年刚满十四岁。这魏家在巨鹿一带甚有名望,直系血亲一百余人,俱都不分家另过,而是大家庭在一起,上敬老、下爱幼,团结一致。魏家有个古怪的规定,凡是主持族中日常事务的当家人,必须是族中的未婚少年,一旦长大成婚,就要再换别的未婚男子当家。因此,这魏徴虽然年纪尚幼,但自幼熟读经典书籍和各家方术,胸有大志,颇有儒雅之风,被族中老幼一致推举做了这代的魏家家主。
魏徴恐慢待高僧师徒久候,在书房略一整装,就踱步到了正堂见客。
魏徴刚进的堂来,高僧身后的两个小沙弥的目光就聚焦了过来,竟有些质询不善之意。魏徴心中一惊,但仍不露声色,拱手一笑,站定了身形,就要向高僧抱拳行礼。但看到高僧仍在闭目入定,魏徴不敢唐突,于是先缓步站立在了一旁,定睛端详起高僧的容貌装扮来。
那高僧本来正在椅上闭目端坐,听到有人进的堂来,这时正缓缓张目望去,两人的目光触碰在了一起。
先说那高僧,抬眼初见魏徴不过是个小小少年郎,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但再一细细打量,心中暗暗诧异不已:“这魏徴长得仪表非凡,眼神清朗,眉宇间露着一股轩昂之气。虽然稚气未脱,但竟隐隐有神仙之概,似鹏鸟展翅欲飞。”
此时的魏徴,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这高僧虽然穿着寻常,但相貌非常:“状貌瑰伟,气调精灵,括囊宇宙,竟望之如神。看起来不怒自威、威范逼人,却也透着可敬可亲……”
“好好好!少年郎好相貌,今后必当成就非凡!”高僧手扶木椅站起身来,朗声称赞魏徴。
魏徴不及他想,闻言赶紧谢礼:“不敢,高僧谬赞!某乃魏徴,现忝居魏家之主。敢问高僧法号?法驾来此有何指教?”
“恩,魏郎不必拘礼,大可放松。贫僧名号浅陋,不说也罢。来次非为他事,只是近闻魏家之主治家有方,竟是个少年郎,不免有些稀奇,一时兴起,来此一探究竟。不过,刚观魏郎容貌,已知非比常人,想来传言非虚。呵呵……”高僧竟不肯透露名号,不过还是说明了来此的缘由。
魏徴听言却是惊疑不定,一位出世的高僧,难道竟会为这俗世的小小传闻惊动禅心么?
高僧看魏徴面色几变,想来是对自己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不由得长笑起来:“哈哈哈……大隐隐于市,这俗世才是修炼禅心的绝佳之所。魏郎不必惊疑,贫僧师徒三人绝没有恶意,只是为了验证传言是否属实,了却心中困惑,更悟佛法大道。”
魏徴见高僧一再申明来意,心中虽然仍是惊疑,但只能面色含笑,抱拳施礼:“恩,但不知高僧要如何验证传言真假?”
高僧既不还礼,更不谦让魏徴落座,而是偏头望向了身后的一位弟子,摊开了一只手掌:“来!”
高僧的那位弟子听命赶紧屈身跪地,从怀中摸出两个甜梨,埋下头很恭敬的双手轻轻放在了师父手里。
高僧看自己的弟子举止太过,面色一沉,轻轻向后挥了挥手。
两个小沙弥面色大变,神色竟惶惧异常,颤抖着缓缓退出了正堂,站立在了廊下。
魏徴本就觉得那位献梨的小沙弥的举止反常,等看到高僧不发一言,只是一挥手就让自己的两个弟子惶恐的惊退,更加认定了这高僧绝非寻常僧侣,对他验证自己家主传言的目的心疑不止。
高僧没理会魏徴的脸色再次大变,而是舒展了面容,将手中的两个甜梨捧到面前,对魏徴说道:“魏郎,贫僧想向尔求教家中公平待人之道,请把这两个梨不偏不倚分给全家所有的人吃,人人都要尝到。”
魏徴虽年纪小,却聪明过人,思维敏捷,听言不由一笑:“好,多谢高僧赠梨。此事不难,请随我来。”
魏徴随即请高僧一起来到后厨,吩咐说:“这两个梨乃高僧好心所赠,请费心将这两个梨洗净,切开捣碎,放入锅中煮梨汤,请全家老小一齐享用,也不辜负高僧的一片美意……”
“哒!”一声清脆的马蹄响将魏徴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想是自己坐骑的铁蹄不小心踏到了顽石。
此时的魏徴,初投唐不久,但被唐公李渊以礼相待,极重其才。为报答唐公的知遇之恩,魏徴便主动请缨赴华山以东地区去劝降旧主李密所领导的瓦岗军旧部。刚才,魏徴一时出神,竟沉浸在了自己少年时的往事回忆之中。
“唉,难不成某当真是年老不中用了?竟在背负如此大任出行之际,想起了少年时的分梨轶事。”魏徴手捻短髯,轻叹一声,摇头沉吟起来。
“想某胸怀大志、腹藏大略,一心要投效明主,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某历经坎坷,先是从元宝藏起兵响应李密。这李密虽欣赏某的文才,招至麾下,但并不受重用……在与王世充的征战中李密不能听取某的意见,导致覆败,最后逼得某不得不去投唐……幸得唐公不念往日旧怨,礼遇甚厚,更给予某极大的信任,准许某前去招降旧主李密的瓦岗军旧部……”魏徴在天下动乱之际弃文就武,以兴天下为己任,可虽有苏秦张仪之雄才而久不逢明主,一直极为苦恼。这次刚一投唐就被委以重任,魏徴不禁感慨万千,极目远眺。
魏徴放眼望去,只见山路萦回,崎岖不平,平原时隐时现、时出时没。沿途因为连年的征战不休,荒凉凄楚,寒鸟悲啼、猿猴哀鸣。
魏徴见此情此景,念及自身不免心情孤寂、沉重,下意识的拉紧了手中的缰绳。
“咴……”自己坐下的骏马因为主人拉紧了缰绳,当下一声长嘶,慢慢驻蹄停了下来。
魏徴抚摸着马首的鬃毛,轻轻安抚着坐骑。猛地,在官道马蹄踩踏出的土坑中,魏徴竟发现了一抹绿色。
要知道,这是条官家要道,往来征战的兵卒、四下逃亡的流民、倒卖运输的商贾、奔走设计的谋臣……他们本该将这道路踩得寸草不生才对。
可这一株初生的蒿草,竟如此倔强、不退缩,一次次被踩倒、踩烂,又一次次忍着伤痕剧痛站立起来。看来春风不息,这株蒿草定会坚韧不拔的长高……
“只要心火不灭,任何力量也扼杀不了!待到春风化雨,一定会烧遍万里河山!叠嶂层峦无疆,苦海浮沉沧桑…….征衣浸血稠,断剑照银钩。浊酒付一醉,慷慨笑金鍪!哈哈哈!”魏徴震撼这株蒿草的百折不饶,从中受到启发,终于彻悟。
“某虽坎坷半生、不遇明主,然幸天命不弃,终得唐公器重,言听计从、委以重任。某当如这株蒿草一般,壮志不泯、百折不挠,重意气不畏艰险,誓报知遇之恩!某既然请缨就决不负使命!”
魏徴不由得豪气顿生,慷慨激昂,一挥马鞭,仰天赋诗,表志抒怀:

中原初逐鹿,
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
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
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
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
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
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
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
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
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
功名谁复论。

魏徴小传
魏徵(580年-643年2月11日),字玄成,钜鹿郡人(一说邢台市巨鹿县人,一说是河北省邯郸市馆陶人),唐朝著名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
少孤贫,出家为道士。隋末参加李密领导的瓦岗军。密败,投唐主李渊,自请安辑山东,擢秘书丞,后又为窦建德俘获,任起居舍人。建德败亡,入唐任太子洗马。“玄武门之变”后,太宗重其才,擢为谏议大夫,历官尚书右丞、秘书监、侍中、左光禄大夫、太子太师等职,封郑国公。任职期间,敢于犯颜直谏,劝诫太宗居安思危,兼听广纳,轻徭薄赋,躬行俭约,对实现贞观之治颇有贡献,为一代名臣。以直谏敢言著称,是中国史上最负盛名的谏臣。
提出“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治世名言,曾谏二百余事,为太宗所器重,其博学多才,文采飞扬,曾主持校定秘府图籍,主编《群书治要》,撰《隋书》序论及《梁书》、《陈书》、《北齐书》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