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下午一点半 开平医院
开平医院的地理位置较偏僻,方圆几里没有别的建筑,遍植枫树绿草。因其环境清幽,故而备受达官贵人青睐,久而久之,这里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某些上层人物的专属疗养所。
医院正门朝西,路口栽种着两棵繁茂的矮松,紧挨着自动门南北各摆有一具威武的石狮子。医院占地只有三十余亩,进门右手边是一间传达室,左手边是五层主楼;中后部原来是几座住院楼,拆除后改建成了按北斗七星布置并命名的七座别墅,斗柄指东。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组成为斗身,古曰魁,所以这四座别墅专供有关部门的大领导;玉衡、开阳、摇光组成为斗柄,古曰杓,这三座别墅留给社会上的头面人物。
医院进出没有门禁管制,因为来此疗养治病的人本来就很少,而且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人物,普通老百姓可没人吃饱了闲的没事到这里来给自己找不自在,至于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惹事的,自有那些达官贵人的黑衣保镖们来对付。
除了偶尔几声鸟鸣,整个医院静悄悄的,数只喜鹊悠闲地在树荫里踱步,就在此时,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男子:皆是头戴黑色礼帽,身穿中山装,脚踩薄底休闲鞋,低头快步、行色匆匆。
前面那人大约二十多岁,眉头紧皱面色冷峻,左手按住头上的礼帽,右手拿着一束黄玫瑰放在胸前。
后面那人从露出的花白鬓角和脸上如刀刻的皱纹来看,年纪至少五十开外;他面有戚容,双眼警惕地观察着周边的环境,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像豹子一样弹出去,但时不时落在前面年轻人身上的目光却又瞬间变得充满了慈爱。
天枢、天璇、天玑三座别墅前面空荡荡的,看样子没人来疗养居住,剩下的天权、玉衡、开阳的前面和周边停满了高级轿车,劳斯莱斯幻影、奔驰SL、克莱斯勒迈巴赫等顶级名车都在宣示着其主人们尊贵不凡的身份。
面对黑衣保镖们的注意和警觉,老少二人没有丝毫犹豫和停留,快步走过。黑衣保镖们看出这两人的目的地应是最后边的摇光别墅,大都暗暗放松下来,不过其中有一人的神色带着些许疑惑,犹豫间似乎打算上前询问和仔细辨认,但他刚迈出一步就自行硬生生止住了,摇摇头叹了口气,便收回了身形和目光。
年轻人后面那老者显然觉察到了这个黑衣保镖的异常举动,刚要发作,却被前面的年轻人回头用眼神制止了。
这一老一少很快来到了摇光别墅前,打量起四周来:外边既没有车也没有人,但大门却是敞开着的。很显然,这里有人居住,但却没有人看护。
年轻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后面老人的脸色也阴沉了起来。年轻人加快脚步进了别墅,老者也赶忙跟了进去。
一层很空荡并没有人,只有一面墙上挂了台电视,四周围满了沙发,一切都很干净整洁,看样子经常有人打扫,两人见状赶忙上了二楼卧室。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两人刚走到门前就听见里边传来了一声苍老甚至有些颤抖的声音:“是去一回来了吗?”
年轻人闻声一喜,紧皱的眉头仿佛也舒展了不少:“父亲,是我,我是去一,我和石叔回来了!”
那苍老的声音一听这话如若重焕了生机:“孩子,你终于还是赶回来了。来,进来,我有话说。”
年轻人去一赶忙摘下帽子推门轻声走了进去,石姓老者刚想跟进去,那苍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洪佳兄弟,你先在外边等下。”那声音充充满了感激和惆怅,但是却也饱含了不容置疑。
老者石洪佳只能停下脚步,不甘又期盼地往门里望了一眼,随后关上守在了门外。
去一走进了卧室,里边很昏暗,窗户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除了几个简单的家具、几把椅子,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大床。床是很普通的木质双人床,铺着蓝色的床单。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身上盖着白色的薄毯。
看到去一进来,老人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如愿。去一赶忙把花和礼帽放在床头矮柜上,道:“父亲,您别动,我过来了。”
老人吃力地将半边身子偏向儿子,道:“去一,我的孩子,到床头这来,让我好好看看!”
去一赶忙双膝跪在了床头,两手握住了父亲伸过来的瘦骨嶙嶙满是皲裂的左手。看到父亲几乎已经脱了像,完全没有了记忆中英武挺拔的神态,去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父亲,几年不见,您怎么变成了这样,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快告诉我!为什么这里没有人,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护您?”
“去一,是我让他们暂时离开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穿黑衣戴墨镜的样子。不过,我知道大龙兄弟肯定没离开,他就在附近,我能感觉出来。没事,孩子,家里一切都很好。我是时候到了,阎王爷想我了。哼,虽然我还不想这么早去找他老人家,但是他老人家想我想的着急了!呵呵,别哭了,人总会有着一天的!”
去一情难以自已,声音哽咽:“父亲……是儿子不孝,我、我……我不应该撇下你自己去丹麦,我应该陪在您身边,照顾您、多和您说说话,儿子不孝!”去一失控地埋头哭泣起来。
“去一,不要自责,你走的是你自己的路,你是对的。你一直对我的生意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即使你能留下来,但是看到你那么不快乐,我也不会开心的,咳咳……”老人能在此时看到儿子,情绪不免激动,说话急了一些,咳嗽起来,胸膛起伏气息不稳。
去一见状赶忙站起身来,轻轻敲打着父亲的后背,等父亲不在咳嗽了,把枕头放在了老人背后,扶着父亲靠在了床头,同时把薄被往上提了提。
老人气息逐渐平复,看着去一,眼中充满了欣慰和满足:“去一,你去拿把椅子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好,父亲,不过您还是不要再多说话了,你应该好好休息。”
“没关系孩子,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再不说我怕再没有机会说了。”
去一神色一黯,知道父亲的脾气,便不再劝说,坐在了椅子上,弯下腰靠近父亲:“父亲,儿子在这里,您慢慢说,我都听您的。”
老人怜爱的看着儿子,一眼都不想离开:“去一,我原来身体一直很好,这几年却每况愈下……几年前我想教你逐步接管生意,可是你却拒绝了。呵呵,最后你不甘忍受父亲的唠叨和催促,竟然找借口去了丹麦,害的我不敢再向你提接手生意这回事,还拜托你石叔过去照看你。唉,说到你石叔,我真的很对不起他。我知道你石叔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疼爱你,对去丹麦也没有怨言反而很乐意,但他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背井离乡的去照顾你,不容易啊。”
“父亲,石叔就是我的第二个父亲,他、他为了照顾保护我,一直都没有娶妻生子,他是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我确实觉得亏欠他太多。父亲,您放心,我今后会好好照顾石叔,让他安享晚年。”
“嗯,好孩子,不枉你石叔这么多年的心血。唉,你知道父亲的脾气,更了解你石叔的性子,我是没法对他说出感激的话的。唉……去一,你走的时候父亲赌气没有送你,还骂你没出息,这么些年了,父亲很后悔,我这个臭脾气是改不了了,你原谅父亲好吗?”
“父亲,您别说了,我怎么会记恨您呢!我一直都知道,您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好……”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理想和抱负,不过因为你母亲的死,你和父亲一直有隔阂,加上你对我的生意和一些做法不理解,难免……唉……”
去一听到父亲提到了母亲,心头不禁一痛:“关于母亲,我现在还记得,在我七岁过生日那年您说过唯一一次,母亲是在我不到两岁时就去世了,在那之后,您就再也没提起过,并严令所有人不得再提起母亲。”
老人神色突然变得很悲伤:“孩子,不是我不想你更多的了解你的母亲,父亲这么做实在是为了你好。你当时年纪那么小,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会过得很不开心的。痛苦由我来扛,我希望你一直这么开心快乐……”
去一握紧了父亲的手:“父亲,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母亲,你的心里很痛很苦!你背负了太多,却不能去倾述……”
“王者注定是孤独的,喜怒不形于色!”老人仿佛突然之间找回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背挺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红润,眼神散发出了夺人的光芒。
去一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但转瞬之间就明白了,他心如刀绞但面上却仍露出微笑,看着父亲。
“去一,我当年逼你做出选择,你选择了逃避;现在,你不得不再次做出选择。”
“父亲……我……”
“去一,你答应我,从现在起不要再掉一滴眼泪,你是我方笑天的儿子!”
去一赶忙拿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好,父亲,我答应你!”
“嗯,这才是我方家的门风。去一,你虽然心里有大抱负,志在天下,但无奈性子太过柔弱腼腆,这也怪我一直对你太过溺爱……”
“父亲,我很清楚自己,我这个人心比天高,但个性慵懒,没有魄力和勇气。”
“嗯,你能清楚认识自己,这就很了不起。只要你改掉、利用好这些不足,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出大事来。父亲年轻时何尝不是唯唯诺诺,但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又经历过血雨腥风枪林弹雨……王者是怎样炼成的啊,‘王’字怎么写,顶天立地、纵横天下!”
“父亲,你要我做出什么选择?”
老人把身子往里边挪了挪:“去一,这几年我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我提前做好了安排,在这张床垫下面有我留给你的一封信,你先取出来。”
“好的。”去一伸手到床垫下面摸索,取出了一个信封,刚想要打开。
“先不要打开,那是我留给你的,是你一直想要父亲讲给你听的故事,你带回去再看。”
去一听言把信贴身放好,等着父亲下面的话。
“你回咱们方家的老家去,在老屋那边有我作出的安排,你自己去做出选择吧!”老人看了看门口,叹了口气:“你石叔我就不见了,我们俩是不需要解释和交代的,他一定会明白我的心中所想!你走吧,我这里和你再没有关系,有大龙兄弟在,放心吧!不论你做出什么,今后走什么道路,你要记住,你是我方笑天的儿子,你没有选择,你有你的使命!我累了,我想躺下,我看到了你母亲……”
去一闻言猛地站起身来,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父亲的坚毅表情,想到老人一直以来的秉性,他闭紧了嘴巴,服侍父亲躺下,帮他盖好薄毯。
老人躺下闭上了眼睛,左手轻轻地挥了挥。去一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热泪,目视着父亲,后退着走出门口。
去一轻轻带好门转过身,看到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石叔,眼泪再也无法忍住,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但转瞬,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拿衣袖拭去眼泪,转身跪在了门口,磕了三个响头。
石叔看到去一的样子和举动,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神智有了短暂的恍惚,他用手扶住了墙,片刻后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还要完成天哥的重托,他必须做出表率,他必须坚强。
石叔站直了身子,走过去把去一扶起来:“孩子,起来,你还有事要做!”
去一扶着石叔的肩膀,两人互相看着,石叔发现去一的眼神慢慢变了,从哀伤慌乱变成了耀目坚定。石叔突然有了错觉,仿佛眼前站的不是去一孩子,而是当年的笑天兄弟。
石叔觉得很欣慰,他点了点头:“去一,我们去哪?”
去一眼光望向窗外:“回家,回老家,城子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