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宗光宅元年,夏末秋初时节,扬州观音山。
观音山上古树蔽日,山路曲折幽深,逶迤蜿蜒。山脚有片紫竹林,几级台阶若隐若现,一位手摇折扇的老者下阶现身而出。这老者正是骆宾王,他现为英国公李敬业府属的艺文令,掌管文书机要。这天幸无甚公事处理,骆宾王看窗外景致怡人,也没同府里打招呼,就独自一人信步出游了。
骆宾王头戴青巾幞头,身穿赭色的窄袖袍衫,袍子颈下胸上的前面一层襟自然松开垂下,形成一个翻领的样子,袍下还有一道横襕。他三绺长髯,面相丰神俊朗,仙风道骨,飘飘然有出尘之概。骆宾王虽然已年过六旬,但依然精神矍铄,他从紫竹林下得山来,雅兴不减,继续沿着清溪湖岸摇扇信步。
“嘎嘎……”几声清脆的鹅叫声,在溪谷中回响。骆宾王循声望去,不远处有一女子正在湖边放鹅。
骆宾王忽然来了兴致,索性走了过去。原来放鹅的竟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上穿浅绿色短襦,下着石榴色长裙,体态苗条修长。少女头梳双丫髻,更是显得娇俏可爱,她正手拿绿竹杆随性的驱赶着鹅群。几只白鹅被少女赶到了湖中,嘎嘎叫着,纷纷戏水啄食起来。
岸边柳丝飘拂,湖水清澈见底,湖光山色浑然一体。湖中戏水的白鹅与岸上现正望着远山发呆的少女相映成趣,骆宾王不禁心中一荡,脱口便吟出自己七岁时候作的那首诗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少女先是被骆宾王突然吟诗的声音吓了一跳,再一看是位面目慈祥、神采奕奕的老伯,不禁扑哧一笑:“呦,敢问可是位游赏观音山美景的老伯吗?咯咯,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羞,还在那吟诵小孩子的诗,咯咯!”
骆宾王手捋长髯,被少女的天真可爱逗笑了:“呵呵,这本就是我作的诗啊。”
少女向骆宾王做了个鬼脸:“羞羞!老伯真不害羞,明明是人家神童骆宾王的诗嘛!”
骆宾王有心继续逗那少女:“你刚才不专心放鹅,望着远处发呆,莫不是在想那骆宾王……”
“呸!呸!老伯,你……哼,人家可是已经稳亲了呢……不理你了!”少女俏脸一红,嘟起了嘴,拿起绿竹杆赶鹅而去。等离得远了,少女又再回头望了一眼骆宾王,吐舌摆手又再做了个鬼脸。
骆宾王再次被少女的纯真清灵和俏皮可爱逗得哈哈大笑,心中一直以来的积郁也消减了不少。
骆宾王望着赶鹅少女慢慢远去的颀影,摇扇微笑。就在这时,快马疾蹄夹杂着兵士的急迫喊声传来:“骆大人,大将军有请……”
骆宾王一惊,转而神色一黯,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匡复大将军府。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由观音山回府途中,一路之上寒蝉鸣叫之声不绝于耳,骆宾王心有所惑,心情更加烦闷愁苦。
英国公李敬业本为太仆少卿、眉州刺史,这一年,他因事获罪被武后趁机降职为了柳州司马。当下,李敬业正闲居于扬州。近些日子,李敬业之弟李敬猷及唐之奇、杜求仁、李宗臣、薛仲璋、魏思温等昔日旧部同僚纷纷来到扬州大将军府中相会,似有所图谋。
骆宾王心里清楚得很,虽然自己数次获罪降职,怏怏不得志,对武后所作所为也心怀不满。但武后大权在握、根基稳固,大唐江山早已摇摇欲坠,气数殆尽了。何况这李敬业虽为李绩之孙,但文韬武略距离其祖差之甚远,就是比之其父李震,怕也多有不及。骆宾王之所以投身李府做了一名艺文令,一是出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恪尽自己的人臣之责;二是李敬业虽非挽江山于既倒,救大厦之将倾的名将良才,但他对自己还算是言听计从,颇为倚重。于公于私,骆宾王也只能是全心辅佐李敬业,尽人事听天命。
骆宾王匆匆赶到大将军府,来不及多思索,他先将手里的折扇交给门口的侍卫,然后整了整衣衫,推门而进……
良久之后,骆宾王从大将军府出来,面色凝重,神情严肃。原来,李敬业决定联合旧部同僚,起兵十万,以匡扶中宗复辟、挽救恢复帝位为借口,讨伐武后的倒行逆施、荒淫横暴。骆宾王不敢丝毫耽搁,马上回到了自己居所,闭门谢客,三日未曾出屋。
三日后,一篇以振奋人心之语、发人深省之言,刺武氏之痛处、壮义军之声望的檄文横空出世,文中历数武氏罪恶昭彰,警醒李唐社稷面临生死存亡之秋,铺张扬厉义军天时、地利、人和均占优势,必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借此宣告天下,共同起兵推翻武后的暴政: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骆宾王的这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虽然慷慨激昂,气吞山河,但武后立即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领兵三十万征讨。李敬业虽初战获胜,但久战兵疲,大战至十一月,被李孝逸以火攻大败。李敬业等逃往润州,到达海陵地界时,被大风所阻止,不幸为部下所杀。至于骆宾王,有传言说他与李敬业同时被杀,但李孝逸军中士卒有人说他已投江而死。从此后,骆宾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武后垂拱二年三月,杭州西湖灵隐山。
杭州西湖以西的灵隐山麓,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这里林木耸秀,云烟万状,两峰挟峙中有一座灵隐古寺。这天,夜月极明,灵隐寺中,有一老僧点长命灯,于大禅床上打坐。老僧双目紧闭,嘴唇不断张合,一手举在胸前,一手默默敲着木鱼。他脸上古井无波,平静安详,不过,若是有人仔细倾听老僧所念之文,准会大吃一惊。原来,老僧所念的并不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等常诵念的经文佛典,而是从未听闻过的诗句:“……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山路犹南属,河源自北流。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骆宾王小传
骆宾王(约619—约687年)字观光,汉族,婺州义乌人(今浙江义乌)。唐初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又与富嘉谟并称“富骆”)。早年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永徽中,为道王李元庆府属,曾从军西域,宦游蜀中,历武功、长安主簿。仪凤三年,入为侍御史,因事下狱,次年遇赦。调露二年,除临海丞,不得志,辞官。骆宾王于武则天光宅元年,为起兵扬州反武则天的李敬业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李敬业起兵讨武则天,他曾为其僚属,军中书檄,皆出其手。敬业败,亡命不知所之,或云被杀,或云为僧。其一生行迹,颇为诡奇,也近于纵横家。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