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和尚,不知羞,嘻嘻哈哈要馒头;癫和尚,不知耻,叽叽咕咕胡作诗……噢噢……咯咯……”一个十来岁的半大男童领着五六个看起来也就是刚到了读私塾年纪的小孩子,他们追着一个邋里邋遢的行乞僧人,蹦跳着,嘴里不断唱着自编的歌谣,一边唱还一边不忘起哄。
被这群小孩子起哄戏弄的行乞僧人并没有生气,反而仰着头挺着胸,双手倒背大步朝前走着,看样子很是得意。他光着头,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僧袍。这旧僧袍上满是黑亮的油污和发霉的残留物,十几块扎眼的破补丁用麻线歪歪扭扭的胡乱缝住,两手袖口处早已经破烂残缺,露出了大半只手肘。
从行乞僧人的僧袍下摆处可以看到,他足上穿的是一双稻草鞋,但早已经乌七八黑、残破不堪,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最奇怪的是,他的脚上虽然穿着袜子,但却是翻着的!人们穿袜往往把光滑的一面穿在外面,是为美观,可这行乞僧人却是把袜子翻过来,把粗糙的一面穿在外面,不知是出于粗心,还是有意为之。
许是看这行乞僧人既不气恼也不出言反驳,那群唱谣起哄的孩童们慢慢觉得无趣,跟了一会儿,就被庙会上的其它好玩去处吸引走了。行乞僧人依旧笑呵呵自顾自的走着,看到生意兴隆、规模比较大的饭堂酒肆,总会停下来观望,然后走进去化缘行乞。他也不多言,只是口宣佛号,从怀中捧出一只脏兮兮的破陶罐放到柜台上,然后就双手合十低头默念经文。许是见怪不怪,大部分掌柜的都是轻车熟路,随手拿些剩菜剩饭倒进破陶罐打发了事。
有家饭堂有个新来的外地小伙计,年轻气盛,看到行乞僧人大喇喇的做派有些不忿,一叉腰正要去出言训斥驱赶。这下可吓坏了老掌柜的,他赶紧一把拉住莽撞的小伙计,使个眼色先支走了。许是怕行乞僧人发起疯癫,老掌柜一边鞠躬作揖,一边脸上陪着笑,随后吩咐后堂拿来了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其实,不管人家施舍些什么饭菜,无论是馊窝头还是刚吃剩的半只鸡,行乞僧人总是嘿嘿一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拿起自己的破陶罐,略一点头就转身离开。看行乞僧人这次没有怪罪小伙计的冒失,甩着烂袖走远了,老掌柜的这才心有余悸的擦了擦脸上留下的冷汗,招呼过来刚才那个莽撞的小伙计,好一顿低声训斥。
“哎,李兄?怎么,你难不成还对这疯和尚有了兴致?呵呵!”在这家饭堂的角落有张桌子,两个年轻书生打扮的人本来正在饮酒交谈,其中一人被刚才行乞僧人的连番举动吸引,一直打量个不停,直到那行乞僧人走远了,他仍呆呆望着门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卢兄,莫怪!我是觉得刚才那僧人举止很是奇特,细一打量,发现他虽然鹑衣百结外表邋遢,但相貌神情很是镇静自若光华内敛……”李姓书生被卢姓书生一打趣,这才回过神来,他脸上一红,赶紧抱拳施礼解释缘由。
“哈哈,想这黎阳城中还有谁不知道他?李兄,你即使埋首苦读、甚少出门,想必也对‘白话诗僧’王梵志略有耳闻吧?”卢姓书生有些惊讶李兄没认出这疯和尚来。
“卢兄请……正如卢兄所言,我只是略有耳闻,知之不详。敢问卢兄,此人来历如何?因何落魄如斯?”李姓书生一边劝酒,一边向卢兄探问起这王梵志的来历和境遇。
“李兄,说起这王梵志的生平、家世还真是颇具传奇啊……恩,从何说起呢……这王梵志本生于殷富之家。幼年时,家有奴婢,生活充裕闲适,读过儒家经典和诗书。隋末战乱,家道中衰,仅剩薄田十亩。为家计生活,他农忙种田,农闲外出经商。本朝时,不知何故,家产破败,以致穷愁潦倒,被迫做雇工、帮工……对了,他还曾做过监铸官,倒也甚是廉洁奉公,并以孟尝君自况,但任期未满即被革职……”
“哦,原来,难怪!恩……那他是如何做了名行乞游僧呢?”李姓书生听到这里一阵唏嘘不已,接着又出言问道。
“这王梵志有五男二女,但子女不孝,使他晚年生活无着,甚至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被迫沿门乞讨。他半路出家,50多岁才被迫皈依佛门,怕是想寻求解脱吧。但他却并非严守佛门戒律修行之僧徒,而是四处募化求斋,过着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活……”
“唉,也是个苦命人啊!那他因何被称作‘白话诗僧’呢?”
“哈哈,‘白话诗僧’不过是咱们文人雅客对他的戏称罢了。其实,街坊里巷们都叫他‘疯癫和尚邋遢僧’!哈哈!”
“哦,不过既然他被称作‘白话诗僧’,想必也是出口成章文采不凡吧?”李姓书生又再问道。
卢姓书生脸上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神情:“他算什么‘白话诗僧’!简直有辱斯文!他不守经典,出言尽是俗语,非但被书生们不耻,实则那些市井愚夫也大都对他掩耳侧目。大家都说,王梵志肯定是被家事惨况刺激的疯癫了……”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唉,真疯癫还是假疯癫,估计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吧?”
“照我看,他肯定是疯癫无疑!就说那回,城东的刘员外新娶八姨太,一大家子和各方来宾正在新造作的大宅院里饮酒庆贺。可没成想,刘员外的原配老妻不知何故,突然倒地昏厥,竟就此离世。好端端的婚堂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灵堂,哭啼的、叹息的,那场景真是不忍直视。可王梵志对此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反而在人家灵堂上指着刘员外的那些妻妾儿孙大笑不已,口中满是疯言:‘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原来心里喜……’刘员外本就在大喜大悲中,听到他这番话,哪还了得,当即气愤塞胸,昏死了过去……”
“唉,这王梵志委实有些不近人情,确实有些疯癫之状……不过,细细揣摩他的那四句诗,也不无几分道理……虽然言语比较粗糙无礼,怕是嘲谐戏谑更多些……”李姓书生听卢姓书生讲了王梵志的疯癫往事,初始也是觉得他有些疯疯癫癫、有违常理,但细细思量之下,竟发现王梵志的诗虽然浅薄粗糙,格调不高,但是平易间带诙趣,寓生活哲理于嘲戏谐谑之中,寄嘻笑怒骂于琐事常谈之内,很是耐人寻味。
李姓书生尚在低头思量,猛听得门外传来大哭大笑之声:“哈哈哈!馒头,新出锅的大馒头!呜呜呜!你马上进了我的口,饱了我的肚!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刚出锅就要送了性命!呜呜呜……”
“李兄,你听!这定是那王梵志又在街市上发起了疯癫了……”
李姓书生听言,略一犹豫,还是对着卢姓书生一抱拳,然后转身出门,循声而去。
卢姓书生见李姓书生竟为了王梵志匆忙抱拳告辞而去,神情一怔,随后嘴角翘起,满是不屑,摇着头,自斟自饮起来。
李姓书生赶忙出门循声而来,在街尾看到了正背倚墙角蹲坐在地的王梵志。此刻的王梵志,完全没有了笑意,而是泪流满面浑然不觉,大口吃着馒头,口中含糊不清的反复念叨着什么。
李姓书生走上前去,俯下身来,侧耳倾听,这才听清楚王梵志在念叨些什么:“……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李姓书生听言大惊,这哪像是什么疯言疯语,这分明是对世事加以讥笑,又面对死亡不可避免的事实,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
并非视生死如儿戏般的不负责任的轻松,也并非强作欢颜的故作轻松,而是在正视自然规律彻悟生死后,对世人的讽诫。冷嘲热讽却激烈了许多,凡人皆不可能长生不老,这其实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但是偏偏有许多人不愿正视这一点,而是在活的时候,广置田产妻妾或遍求仙方灵丹,做着妄图长生不死的幻想!
李姓书生再次认真打量起王梵志:一身污秽破烂的僧袍,满脸泪水浑然不觉,脏兮兮黑乎乎的双手紧抓住白胖暄乎的馒头,大口吞咽之余不忘反复叨念……忽的,李姓书生看到了王梵志翻穿的袜子,更是一惊。他心中满是疑惑,这王梵志到底是真疯了?还是大彻大悟?
李姓书生稍加思索,对着王梵志躬身抱拳:“敢问王、呃……敢问王大师,您为何翻穿袜子?”
王梵志猛听得李姓书生的言语,神情一呆,继而扔掉手里的馒头,站起身来,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
李姓书生有些惊怕,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但还是稳定了下情绪,握了握拳头没有离去,而是再次躬身抱拳:“请大师赐教!”
王梵志停住了大笑,转头看向李姓书生,双目竟变得十分清澈,炯炯有神,竟似要透发出光芒来:“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粗糙的一面紧贴肌肤并不舒服,宁可让自己的肌肤受罪,也要让别人看着舒服……是我错了,还是这世人错了……众生颠倒,类皆如此……”
李姓书生听得王梵志这番慧语禅言,如露入心,似醍醐灌顶。这话语如同惊雷般在脑中反复炸响,余音袅袅,自己浑浑噩噩的思流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方向,万流归宗。
李姓书生不由的跪拜在地,对着王梵志虔诚的抱拳行礼:“大师真乃大修行人也!恳请大师不嫌我愚鲁,收为门徒,以求朝夕教戒开悟……”
王梵志盯住李姓书生半响不再言语,李姓书生不住的叩首行礼,苦苦哀求收录为门徒。王梵志长叹一声,脸上又再露出笑呵呵的神情,他把自己扔掉的半个馒头捡起来,随手塞进了怀中,然后长笑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大皮裹大树,小皮裹小木。
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梵志翻着袜, 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 不可隐我脚。
我有一言,绝虑忘缘。巧说不得,只用心传。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秋。
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
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王梵志的声音逐渐远去,终不可闻,李姓书生怔在原地,良久未动。“咴……”一声骡马长嘶将李姓书生惊醒过来,他望着王梵志离去的方向,正冠整衫,神情肃穆口中低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王梵志小传
王梵志(?—约670年),唐初白话诗僧,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原名梵天,生平、家世均不详,颇具传奇色彩。诗歌以说理议论为主,多据佛理教义以劝诫世人行善止恶,对世态人情多讽刺和揶揄,对社会问题间或涉及。语言浅近,通俗幽默,常寓生活哲理于嘲谐戏谑之间。艺术上比较粗糙,但对认识初唐社会和研究白话诗的发展有一定参考价值。对初唐盛行的典雅骈俪诗风有一定冲击作用。原有集,已佚。有今人整理本《王梵志诗校辑》,收诗348首。